仙剑奇侠传五 典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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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剑奇侠传五 台湾限量典藏版!

忆如传

日期:2009-10-04 15:01 作者:李靖岩

引子

  蜀山。
  天高风急,云清月白。
  烈风中,有一只白鹤,飘然飞过九重天去,半天里一声清呖,片羽不沾尘。
  在天与地,云和山的中间,蜀山绝顶。深雪急风陡岩峭壁之上,数株青松郁然挺秀。这个人就站在青松之上,一袭白衣如雪。他仰着头,看浩茫宇宙如雪星河在头顶周游变幻,默然无语,一动不动。
  就仿佛亘古以来千年万年就已经站在那里,仿佛已经与蜀山历经沧桑的黑色巨岩融合一体。劲风吹起他的白衣,飘飘出尘。
  而他只是沉默,看天,不动……
  
  不知山下的禾田已绿了几许,村边的桃花已开了几度。
  忽然间,一片晶莹的,细碎的雪花飘落下来。飘过他的眼前,飘过他的心底。
  很久很久,这人终于轻轻的悄悄的暗暗的一声长叹。
  而北望江山,有泪如倾……
  
  若干年后……
  
  “你要学琴,还是学剑?”
  小亭,晚晴。
  一柄古旧的长剑跟一架斑斓的瑶琴并列放在小亭的石桌上。那眉眼秀美的小姑娘垂目看了一会。
  “阿爹,学琴怎么样,学剑又怎么样?”
  那白衣的男子却坐在小亭的顶上,看着夕阳渐渐染红晚风。
  “学琴,阿爹教你月如姑姑的五音七弦十三律法。你会沉醉在音乐里,心平如水,此生逍遥,再没有情缘孽债纠缠。永在蜀山,出尘如仙子。”
  “那……学剑呢?”
  “学剑……就是从此逃不开那红尘千万缕的纠缠。尘世间的一切你都要面对,有一天会爱,会受伤,会后悔。”
  “那么……阿爹,你的琴技如此高明,为什么还要每年独立绝顶三个月,不下山,不说话。阿爹,学琴真的就能快乐永恒么?”
  亭上的男子沉默片刻,然后淡淡的说:“忆如……阿爹,有些事情放不下。”
  “既然琴也不能平息阿爹的痛苦……”那少女抬起头,睁着纯洁如水晶的眼睛向亭上说。“我学剑。忆如要陪着阿爹,要快乐一起快乐,要伤心一起伤心!”
  然后她缓缓抬起手,握住石桌上那把黄穗红绸古旧的剑,缓缓拔它出鞘,竟是一柄木剑。
  叮的一声,一滴在红莲边上滚滚欲坠的水珠儿,终于滴进池里,荡开千朵涟漪。亭上人一声长叹。
  “摆在面前的怎么也躲不掉!忆如,从今天起,阿爹教你学剑!”
  夜暗了下去……
  
  这一年,李忆如十三岁,豆蔻初开。

 

  这是一个已经被风尘湮没了历史的年代。
  荒原古道,衰草野风中,两个人影默默行走,前面的男子一袭白衣,挺拔英秀,只眉宇间略有沧桑之色。后边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弯眉俊眼,背着一柄跟自己差不多高的长剑却丝毫掩饰不了青春的活力,一蹦一跳的跟着男子。
  两个人走过荒原,攀上一道丘陵,举目下望,视野里一片萧然,连村庄,酒旗,路人跟行旅都看不见,死气沉沉。
  “阿爹!”那少女掂着脚尖看着丘陵下,“好象没有阿爹说的那个村子啊……”
  “皇廷的兵刚刚从这里经过。“那男子叹道:“池田里的禾苗已被踩平,又一个村子被毁了。”
  “阿爹……我们晚上怎么过啊?”
  “既来之,且安之。我们进村子,看有没有残破的屋檐还能遮蔽一晚。”
  那男子抬眼望望天空:“暴风雨要来了!”
  
  村庄刚经过战火洗劫,凋残破蔽。来不及逃走被乱军屠戮的尸首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血跟泥土混成暗黑的颜色。一堵堵墙或倒或塌。两个人小心的踩过血染的土地,找到一所尚显完好的土屋。刚刚进去,暴雨已经铺天盖地倾泻而下。潺潺的流水尽情洗刷着这片悲凉的土地,雨水混着血跟泥土缓缓流淌。
  那男子默然站在屋门,伸出一只手接屋檐落下的雨水。喃喃的念道:“查那几稳阿藐阿叵地……”
  然后将手中的雨水洒向四方。
  雨水围绕住的土地,血水慢慢的涌起,然后在奔流的雨水里消融,大地重新现出了苍黄的颜色。
  “阿爹……是往生咒啊!”那少女从身后奔过来,“这家人好象刚刚逃走,后屋有灵位。灵牌前的香灰还是新积的。”
  “当今天下,已经很难找到一家没有牺牲没有哭声。”那男子长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话很多年以前我就知道,但只有在这个乱世,才越想越深。忆如,睡吧,明天还有八十里的路要赶……明天,就回到李家庄了。不知道李家庄的桃花现在是不是也践踏在铁蹄之下!”
  少女拈起莲花印,盘膝入定。那男子长叹声中也席地坐下,瞑目不动。只是,他的脑海里是不是已浮现十余年前李家庄里美丽的疼痛的记忆……?
  
  夜已深沉。屋外的雨终于小了下来,雨声渐低,天色愈黑。忽然间嗤的一声轻响,一道黄光从地上亮起,接着一个飘忽的幻影从地上半身探起。忽然间火光连闪。从地上爬起无数这般幻影,象一个个凝不成实体的冤魂,吱吱哭泣着,逐渐包围屋子。有胆大的,探头探脑试图进屋。
  
  那少女秀美的双眉忽然微微紧促,呼吸也开始起伏不定。入定的身子轻轻颤抖。忽然间背后一股温暖的气流直通入体,一个清亮的声音淡然道:“忆如,身外皆虚幻,一切如泡影。”正是那男子出手相助。
  那少女轻轻呼吸几下,翩然睁眼道:“阿爹,忆如刚才险些儿入魔呢。”
  
  大地上爬起的幽魂此刻已经有少数进了屋子,在二人的身前身后盘旋往来,似乎对这间屋子的一草一木无比的眷恋。然后互相牵着手,似乎快乐的开始跳舞。
  
  那少女微微皱眉,轻喝道:“纯均——”
  忽然间少女背后长剑铿然出鞘三尺,剑光清寒如月魄。但那男子迅疾出手,两指按在剑鞘之上,那长剑就飞不出去,在鞘中低鸣,律律欲动。
  “阿爹,这些是妖魂呵!”
  “它们只是枉死在乱军之中的冤魂,沾染了妖气,地府容不得。只好流落在大地上飘零。”那男子道:“它们还不曾害人,而且,这附近恐怕也没人可以被害了,放它们一次。”
  “是,阿爹!”
  “但此地既有妖魂出现,不远处一定有可以供养它们的妖气。”那男子剑眉微立。“妖魂可恕,妖怪就容不得。忆如,我们走!”
  两个人一先一后飞出土屋,在雨后大地上掠起一紫一青的毫光,冲天飞起。
  而大地上此刻妖魂越聚越多,一个又一个朦胧的身影从废墟上挺立起来,仰头看空中横过的两道剑光。野地里,隐隐有歌声。
  歌声凄苦飘渺,袅袅入天。
  
  伴着两道渐升渐高的剑气。
  
  忽然间剑气一折而下。那男子身形急掠,低声喝道:“忆如小心,前方有杀气。”
  那少女轻舞处手里已挽住长剑,朝着男子身影急追而去。不远处大地上隐隐有村庄灯火,夜风中兵刃碰撞喊叫哭泣声越来越清晰。两人几起几纵处,早已接近村庄。
  那里几乎已成地狱。
  只见密密层层不计其数的铁甲兵马将村庄围的有如铁桶一般,一列列军兵结成阵势竟似如临大敌般小心推进。村庄口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细看处却尽数是军兵死尸。在杀气跟血肉之间,一把长剑低飞在空中,剑势夭矫如龙,凭空扼守着这小小村庄最后的生机。
  
  那男子与少女此时已飞掠到军马队伍外缘。两道光华更不稍停,在千军万马之上一掠而过。那男子凌空翻身,凭虚而立,双足离地三尺,双手略张,已挡在千军万马之前。少女秀目掠向全场。忽然轻声叫道:“阿爹——”。
  只见那柄横空抵挡千军万马的剑在空中一阵悲啸,似是惊觉救兵已至,在半空中急旋数转,忽然斜斜的慢飞回地,铮的一声剑刃已入土,剑身仍然急摇不止,却象情急的招手。
  
  那男子剑眉略挑,急声道:“忆如……那柄剑是在守护什么人,去救他!”
  就在这个时候,在遍地的血肉之中,一只染满鲜血的手缓缓抬了起来。那柄剑忽然长鸣不绝。那少女飘身过去,寒着脸低喝:“纯均——”
  纯均神剑应声出鞘,象一轮明月冉冉的在大地上升起。月华到处,地上模糊的血肉跟死亡的残骸瞬间化成清辉流散在空气里。
  只有一个身体仍然静静的伏在地上,右手微抬,就不再动。
  少女展身形就来到那人身边,轻轻扶起了他。
  于是她看见一张俊秀的,微圆的略带调皮的脸,少年男子的脸。
  这一眼仿佛就凝聚了千百载的邂逅百十世的重逢一刹那的宿命惊觉。
  她竟然有点痴了。
  这是李忆如第一次遇见王小虎……

 

  王小虎再睁眼,仿佛已是千年万年后,周身上下四肢百骸似是都在血池地狱里打了一个滚的疼,又其实只是在一瞬,因为美丽的传说往往从一瞬开始。
  他睁眼,眼前一个俊眉秀眼端庄如神,飘逸如仙的少女。那少女正小心的倚在他身边,伸手喂给他东西。
  “这是仙莲子,吞下去,对你伤有好处。”
  他不认识什么是仙莲子,只是她让吞他就吞了,哪怕是琼浆玉露还是剜心毒药。他一口就吞了下去。然后体内就清清凉凉的,似乎开了一朵莲花。
  他才想起来自己是守卫这个村庄的。但自己后来伤重脱了力人事不省——妖兵呢?
  他抬起头,似乎伤势已然不存在。
  然后他看见那恍如出尘的白衣男子飘飘站在空中,叱咤了一声“剑——”
  一道莹白如玉的剑气从他身上爆射出来,疾飞上天。半空里雷霆一个闪,化成百千万道剑气,由天向地浇灌如雨。
  一剑独败百万兵!
  虽然伤口已经止了血,望着这一剑王小虎仍然呻吟出口,在剑气芬芳交织如雪的夜里,他抬起星光般的眼跟满月的脸,轻轻的喊道:“天剑!……逍遥大哥!!!”
  
  凭虚临风的白衣男子微微颤抖,仿佛很久没有再听过这几个字,又仿佛这一声呼唤把他从仙境拉回到人间。他慢慢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回身一步一步走回来。
  他走了十五步,走到那少年身边时,围攻村庄的铁甲军马已经都无声的倒了下去。
  
  王小虎勉力挣扎起来,“你……真的是逍遥大哥么?”
  那男子洒然微笑:“小虎子,好久没见,你已经这么大了!你用的是湛卢神剑吧?”
  “逍遥大哥,小心那群兵的首领,他是妖怪!”
  忽然间一道红影横掠天际,似地狱火滚般急冲而至。李逍遥清啸声中天剑再出,那怪物见剑势纵横,不敢硬接。怪叫声中飞身纵跃,翻身冲向王小虎。将到未到,忽然一个少女敛眉闭目,剑气如白练飞卷,正是李忆如祭纯均神剑遥击!
  那怪物乍见忆如面容,忽然似是呆了,不闪不避,直冲上来。忆如心底一惊,剑气顿偏。那怪物喘息声中双爪已至。眼见得是玉石俱焚之势。忽然间,一个人从后边掠处,是小虎!一张臂,就轻轻的拥住忆如,用自己的背覆盖住她……
  这一刹,忆如的心忽然乱了!
  
  那怪物被剑气轰飞出去。碰的落地,连连翻滚,骤然跃起,却是一个中年书生,长发披散,不知相貌,身上无数妖火闪烁,蠕蠕的竟似从他身上钻出。那人毫无所觉,只是嘶声道:“月如,月如……是你么?”
  忽然间李逍遥低声道:“刘晋元?”
  那人哈哈大笑,双手在空中茫然挥舞,说道:“刘晋元!谁是刘晋元?我是旱魈,我是旱魈……”忽然扑地栽倒,便不再动。

  清晨,李家庄。
  李逍遥寂寞的坐在花树之下,朝霞蒸蔚,花雨缤纷。而十年前的记忆,今朝却不过是断瓦残垣几许。星目深沉,惟有浩然长叹。
  “大地微明之时,为一阳之始。阳气虽不重却精纯无比。晋元兄,我借天师灵符七道,护住你泥丸,璇玑,丹田,左右手风府,左右脚涌泉。希望初升朝阳正气能助我将你身上的邪魔逼出来。成与不成,还要看晋元兄造化。”
  七道淡金色的灵符分别贴上刘晋元身体。李逍遥瞑目暗诵法咒。不远处草屋里并排放在地上忆如的纯均跟小虎的湛卢两柄神剑似有感应。剑气从剑身喷薄而出,冉冉升起直冲云霄,幻化成一黑一白两道气劲。黑白剑气相辅相成,在苍天跟厚土之间圆转交织,构成一幅如意太极图样。
  李逍遥仰头望着天空中缓慢挪移的剑气太极,眼里掠过一丝惊异莫名的哀伤。慢慢从背后解下一个包袱,从里面抽出一柄木剑。运法于指,将木剑深深插入土地里。
  忽然间东方云层微微一暗,一道如流金真火般的光华骤然破云而出,霎时间整个大地一片烁烁光明。朝阳升起!
  与此同时,深插在土地里的木剑猛然爆裂,纷纷碎屑在虚空里幻化无数枝节,枝节上含苞待放的骨朵儿转眼间纷纷灿然开放。那一柄木剑,竟化成了一树朝阳旭风里怒放的桃花!花香随风流散,带动满村花树绽放如雪。
  
  静静躺在地上的刘晋元,忽然整个身子轻轻一颤。纷绕在他四肢百骸内外无数的妖火在金色晨曦的照射下渐渐内敛。转瞬间,从外观已经再看不到妖氛。刘晋元微微喘息,勉力睁开眼微笑道:“是逍遥兄,久违了!”
  李逍遥负手站在刘晋元的身边,一阵风过剑树上满树桃花纷纷随风飘落,在虚空里辗转淡去,并不落地。他凝思片刻,淡然道:“刘兄,对不起,我还是没能救你!”
  刘晋元眼里失落之情一闪即逝,微笑道:“逍遥兄不必内疚,能见到你……已经很好了,有些话我正想跟你说。”
  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声音随风传来,“阿爹……”,晨风里,清丽如仙的李忆如踏花走来。“阿爹。”
  “忆如……小虎怎么样了?”
  “小虎叔睡过去了。”李忆如淡淡的说,脸上一抹飞红乍现即逝。
  “逍遥兄,是令爱?”刘晋元双目深深注视忆如。“象你,象灵儿……也象月如。看见她,就好象看见当年我们的传奇。昔日少年,今已成君。问花开否?花谢否?一江春水,尽是当年故事……”。
  “当年跟今世,尽是躲不开的情缘纠缠。晋元兄,你看——”李逍遥举手指向飘渺在长天里的阴阳剑气,“小虎的剑叫做湛卢,跟忆如的纯均是一双,都是天下七柄神剑。剑气既然互相纠结,恐怕他们的人也即将跟这些剑气一样,剪不断,理还乱!”
  李忆如霞飞双颊,低低的唤道:“阿爹……”
  刘晋元微笑:“该来的想躲也躲不掉,该走的想留也留不了。忆如,前路是缘,一切随缘吧。”
  
  李忆如容色端严的起身站起,随着父亲凝望着天空中盘桓的剑气,心海里边,竟然也是无声的一个长叹!又想起小虎为救自己那一次紧紧的拥抱。小女儿心里,一时心事无限。
  
  桃花林里,半躺半卧的刘晋元神色却也谨严起来。
  “逍遥……当日,水魔兽之害,当真只有牺牲灵儿才能消解?”
  李逍遥默然点头。
  “那么……仙界也没有解决它的办法?”刘晋元叹道:“这一次,难道真的大劫难逃!”
  “晋元兄……?”
  “呵呵,逍遥。”刘晋元表情闲淡,双目神芒却锋利如电闪。“你可知当年除了水魔兽,还有其他的魔兽在?”
  “什么?!”
  “上古魔兽,一分为五,金,木,水,火,土。灵儿与水魔兽同归于尽,但这次破伏而出的,却是土魔兽跟火魔兽。土魔兽有大地不死之奥义。天地不灭,青羊永存!烈风过处,大地成齑粉。而且有复活其他的魔兽之神力。至于火魔兽,她是黄帝女儿,跟蚩尤作战时候沾染魔性,从此永堕仙人二界。名唤旱魈,分身无数。妖火到处,土地龟裂颗粒无收。”他伸出手,向自己的身体指指:“这里边,就是一个旱魈的分身!”
  李逍遥神色巨变,失声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刘晋元疲倦的点头:“旱魈盘踞在我体内,她无法骗我……自从当日一别,小弟入朝为官,累迁到兵部司马主事,得以朝见。七年之前,旱魈的一个分身化成美女含笑入宫面圣,媚惑皇帝,唆使他出师攻打苗疆。我由此生疑,明查暗访用了不少手段,终于查明了她魔头之身。可惜还没有将真相大白,这邪魔已经附身于我,向皇帝请命攻打苗疆……”
  “为何旱魈执意要拿下苗疆?”
  “因为旱魈的本体在苗疆……”刘晋元说话已然甚是费力。“一旦魔神合体,必将大祸天下。”
  “晋元兄。”李逍遥白衣在风中烈烈颤抖。“在下,替天下苍生谢你!”然后他躬身,三拜。
  “不必。”刘晋元缓缓道:“我也是天下人。逍遥兄,我感到旱魈的元神已经追袭而来,要早想对策。”
  “我破不了旱魈的借体移神大法。”李逍遥肃然道:“我这就回蜀山,请出师伯跟师父主持大局!”
  刘晋元疲倦的闭上眼睛:“逍遥,前尘如水,君自珍重。”
  然后铮铮几声轻响,镇压于身的七道天师灵符同时焚毁,妖火重绽,一道道黑色的烽烟融化到空气里边去。

 

  水月岛。
  依然是当年的密门,当年开放在莲池上的密道。只是昔逝今来,物是人已非。
  王小虎带着李忆如拾阶而上。
  “十年以来每个清明,我都会来这里给你娘扫墓。当年,逍遥大哥带着你娘离开水月宫,这里很久以来都传说有厉鬼,我不信,一个人摸上来,结果在灵月大师座下找到了湛卢神剑,又在神剑的感召下悟得剑术。看,那里就是灵月大师雕像!”
  “好像观音娘娘啊!”
  “她是你娘的师父,也算是我的师父,该受我们三拜!”
  
  说着话,两个人在灵月大师座下跪倒,诚心三拜。
  忽然间神像由内到外绽五色毫光三十三重,中间有女子妙音传出:“湛卢神剑,纯均神剑。世间与天地同生五大魔兽,除水兽已与灵儿同归于尽,金魔兽玄貘被镇南离冥火宫,木魔兽应龙被镇东极太玄殿。其余火魔兽旱魈跟土魔兽青羊已将破印而出,回归本壳。届时尘世将罹大劫,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十年之后,安世降魔的大任即将由你们背负。我有十六字箴言,切记切记……”
  两人急抬头处,只见半空一十六个金字悬浮:
  
  纯均湛卢,君子淑女。大梦十年,劫后重晤!
  
  神光一敛,倏然暗去,青苔佛像,绿水浮萍,一切如常。真不知是实,是梦?
  只有水月宫匾额上淡淡几行剑痕: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
  既然无缘,何须誓言。
  今日种种,似水无痕。
  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笔意纵横,石质新露,竟是刚刚刻下的。
  忆如凝望着那首诗,久久才黯然道:“阿爹来过了……”

 

  忆如轻轻的坐在小镜湖边,想着多年以前,阿爹跟阿娘在这里初会,相爱。望着湖面荡起涟漪,淡然闭目合掌,喃喃道:娘啊,女儿身边……也许也有这样一个人了。
  骤然背上纯均神剑无风啸响,忆如一翻身飘然立起,剑已在手,抬头望天。
  长天里,有鹤影翩飞,一抹紫色剑气慢慢融进苍穹里。大地上,魔气跟杀机直透重霄。滚滚烟尘冲天而起。烟尘里,一只硕大无朋青黑色的角刺破地平线,缓缓抬起。
  
  忽然间远远一声急切的喝问:“忆如,逍遥大哥……你爹呢?”
  “阿爹刚刚接到蜀山轩辕太师伯的千里飞笺,去了苗疆的莫愁谷。”
  李忆如飘然起身迎了过去,才发现王小虎竟然受了那么重的伤。他几乎整个人都已经是红色的。
  “忆如……来不及了,坐白鹤走。”王小虎道:“回蜀山告知轩辕剑仙跟酒剑仙前辈,火魔兽旱魈跟土魔兽青羊已经脱出结界了,要他们设法应劫!”王小虎的气喘的很粗,但话语却骤然变的很定。“快走,是青羊!已经来了,……我来挡。”
  
  “你挡不住。要走,一起走!”李忆如坚定的看着王小虎,“要死,一起死。”
  “忆如——不可以。”王小虎淡然道:“我伤已重。一起走就走不掉。你还记得水月宫里的真言么——纯均湛卢,君子淑女。大梦十年,劫后重晤。这十年的劫我怕是逃不掉了。再说,我背后是我的家乡……虽然它已经是废墟一片,但我不能就这样让它被青羊吞掉。”
  “那我也不走,多个人,多把剑!”
  “忆如,蜀山需要有人报讯!走——我答应你我不会死!十年……”
  “小虎……哥!”李忆如轻轻的唤出口,那个“哥”字一出口两个人浑身都是一震,眼圈就红了痴痴的彼此对望。“阿哥……阿哥!”
  “忆如,妹子。”王小虎一翻手湛卢神剑出鞘。“走,快走!”
  高天中,鹤呖如长歌,蓦然回首,地平线上青羊魔兽的两只神风巨角已然成形,神风到处,横扫大地如卷席,成百上千的村庄市镇被魔兽双角卷进去绞成粉末。那只无比巨大的魔兽蹒跚着,挣扎着向李家庄而来。
  湛卢神剑激起一道寒光直冲忆如,忆如背后的纯均剑微鸣中已自动出鞘迎上。双剑倏分倏合间忆如已被逼退数丈。王小虎仰天长啸间白鹤如箭冲下,小虎一手挥拿早已捉住忆如左手,顺势用力将她扔上白鹤。“走,妹子,天涯不老,终会相见。叫你爹替我杀了青羊!走……”
  
  白鹤在空中缓缓的舞起,忆如的泪抑制不住的泉涌出来,终于,终于听到了小虎叫她妹子,那,她就是他的妻了!可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为什么?为什么人世间总是这么残酷?
  这时候,忆如忽然想起若干年前,蜀山之巅,她跟阿爹的对话:
  “那……学剑呢?”
  “学剑……就是从此逃不开那红尘千万缕的纠缠。尘世间的一切你都要面对,有一天会爱,会受伤,会后悔。”
  会爱……会受伤……会后悔……
  白鹤展翅翩翩的飞起,在半空中,忆如朦胧的泪眼向下望去。
  她看见远方气势汹涌扶摇而起的青羊。
  跟地上模糊又清晰的单手横剑如此的少年!

 

  莫愁谷,蛊毒关,守卫苗疆最后的防线。
  李逍遥敛住剑光。立身在峭壁最高峰,驻足下看。
  一行行一列列黑衣甲士摆成双鱼阴阳阵,扼杀住谷底关口。这是朝廷征苗的军马,只是大阵里空白的土地上,不时有红衣红裙妖娆的女子如火光爆起,随阵形变动飞舞,如妖似魅!
  “旱魈的分身,只是……不知晋元兄,现在如何?”
  李逍遥想着,只见谷底阵势变幻,中门大开。一骑马上一个中年书生策马而出,,正是兵部司马刘晋元。右手一抬,早有小卒叩关喝问。
  “关里可有苗疆的人么?”
  连问三声,忽然众人眼里一花,关头上早俏立一个女子,三十左右,模样甚是标致。花衣赤足,头裹红布,腕带金环。
  那女子俏生生的道:“那汉人,你领这么多兵而来,要做什么啊?”
  刘晋元策马出前,朗声道:“在下兵部刘晋元,奉王命前来收复苗疆,但在下却不是来打仗的。”
  “你不想打仗,那为什么还要领兵?”
  “皇帝命我收缴你们,但我不想。”刘晋元说:“汉人苗人都是一样的人,生于天地之间呼吸朝霞雨露,只不过生活习俗上有点差别。为什么要彼此视对方做妖人?为什么不能摒弃前嫌,联手对敌?”
  “摒弃前嫌,联手对敌?哈哈哈……”那女子一阵狂笑:“汉人真有意思,居然出了个书生领兵。我盖罗娇守了十年蛊毒关,还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种话——我们苗人为什么要跟你们汉人联手,我们有什么共同的敌人?”
  “有!”刘晋元从从容容淡淡定定的说:“我们的共同敌人就是妖,是魔兽。是即将脱出结界毁天灭地的大劫。”
  “妖?魔兽?你们汉人看我们苗人岂不就是妖?”盖罗娇冷笑:“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们的话,说不定那些魔兽只对付你们汉人呢!”
  “汉人跟苗人都是人,魔兽是魔兽。”刘晋元说:“也许它们有它们的生活方式,但只要它们得势,人类一定活不成。晋元不是怕死,惜死。只是魔兽一到,不但是我们,天下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汉人也好苗人也好,都会死。我们亲手创造出来的家园跟文明都会毁灭。晋元本身力量有限。但就算拼一死,也决不让这悲剧在我眼前出现。”
  “你说的是真的?”盖罗娇动容:“那你为什么领这些兵来?”
  “他们是我从京里带出来的。”刘晋元道:“这些人不容易,还没有被旱魈迷惑。我千辛万苦把他们从旱魈手上带到这里,就是为了让你们救他们的命!”
  “出蛊毒吧!”刘晋元一字一句的说:“盖将军,听闻苗疆有一种隐蛊,对特定敌手施展起来无孔不入。正好对付旱魈的分身。这些兵身上还没有被旱魈侵害,他们可以安全的过关。”
  然后他飘然下马,一振朝服,端然坐在地上,背朝雄关。
  “你……不进关你也会死!”
  “我身上已经有旱魈的分身了。”刘晋元淡淡的说:“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了,但是我得忍,直到现在他们安全了。盖将军,出蛊毒吧!杀了我,旱魈的分身也就死了!”
  
  “晋元兄!”
  高崖上李逍遥喃喃的一声低喊,白衣飘起纵身飞了下去。
  “逍遥兄……你也在,好极了!这些兵,就拜托你了!”刘晋元微微张开眼,脸上漾出一丝古怪的微笑。那绯红而妖娆的魔气已经从他周身的皮肤穿出,象蚯蚓一样盘曲错结,诡异无比。但他的眼睛依然真诚纯洁如水。
  他挣扎着说:“逍遥兄,我想问你,仙界……可不可以对付魔兽?”
  “可以的,晋元兄!”十年内再没有出眶的泪水无声流下。即使明知是慰藉,听到这句话,刘晋元的笑容也安详了很多。
  “逍遥兄……我这个人,一向很懦弱。”刘晋元艰难的笑:“一向给月如……瞧不起。今天,今天我是不是很勇敢?!”
  “晋元兄!”李逍遥垂泪看着这虚弱的坐在地上的书生,“你很勇敢。”
  “那就好了……”刘晋元喃喃的自语,“我可以去见月如了……”
  
  这时候,汉兵已经尽数退进关内。李逍遥一声痛啸,飞身直冲云霄。与此同时,盖罗娇跟她手下五百苗兵一齐举起了双手。大地上似乎不易察觉的一个闪亮。一霎间,蛊毒已经遍布关前,象清晨刚刚凝结的薄雾。
  
  数百上千的苗人跟汉兵簇拥在关上,盖罗娇双唇微微颤抖,李逍遥屹立在关上巨岩上。一起注视着关前蛊毒里那个文弱的书生。看着他在隐蛊的浪潮里一动不动,身上的魔火如生物般起伏不定。蛊毒越烈,忽然间火影一闪,一个模糊的红影骤然从刘晋元身上飞出,向前费力的挪移几步,倒在地上,逐渐淡去。
  与此同时,刘晋元的头微微低了下去,便不再动。
  
  关上的汉兵泣不成声。盖罗娇远远望着那弱小的低着头的人,心里竟然也忽然为之一痛。
  
  寂静里,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只彩蝶,在刘晋元垂首的尸身前后翩翩飞舞。似是大地上飞起一朵小小的花。
  
  李逍遥站在绝壁峰顶,紧紧咬着嘴唇,面无表情。只是,一滴鲜红的血慢慢的慢慢的从他的嘴角流出来……
  
  远方,旱魈的魔影越来越近了。这魔物如一个再看不清面目的女子,浑身绽放着妖火的花,走到哪个地方就带来干旱跟死亡,她走过的地方,大地龟裂如荒漠……
  
  直奔蛊毒关!
  盖罗娇率领苗兵不停的将隐蛊,火蛊,雷蛊等等放出去,洒出去。却丝毫抵挡不了那魔物的前进。
  忽然间白衣飘飘长啸如龙吟。刀起如山,剑气似海,正是李逍遥愤然出手!
  他正气凛然的,大气磅礴的,义无返顾的就跟这世上排名第二魔物直接对阵。
  他左手祭起武神,右手祭起剑神,硬拼火魔旱魈!
  硬拦住火魔旱魈!
  
  火魔在逍遥两大绝学联手互攻下,一时还真的无法再前进。只是,无论武神刀跟剑神剑如何凌厉,也只能削灭这魔物身上妖艳的花朵。而火焰蛇舞,花朵熄而复开。
  他伤不了这魔物!
  猛地里旱魈一声低吼,身上无数朵妖火的花骤然同时开放,飞射逍遥。逍遥当此时刻,避无可避,一咬牙刀剑齐出,就要拼个玉石俱焚!
  忽然间半空中清啸乍起,水波荡漾,酒香浓郁。那无数朵妖花竟然在一霎之间一扑尽灭!那酒泉冲天直下疾射火魔,火魔甚是忌惮酒泉,狂嘶声中妖火倍长,竟在百丈距离内将酒泉尽数蒸发。
  但逍遥已借机飞身退回,“参见师父!”
  正是酒剑仙祭起酒神拦截。
  酒剑仙背手踏剑,淡淡的看定火魔旱魈,似是万世里难解的仇敌。他略一挥手,“逍遥,这里有我在,你快回蜀山。轩辕师兄跟忆如在蜀山等你……!”

 

  蜀山,又是蜀山。
  李逍遥默然面对百丈高崖,喃喃的伸出手,轻轻抚摸那坚硬岩石上永不绝灭的文字。
  昔学仙剑上蜀山,锦瑟无端思华年。
  而今醒觉华年事,一剑斩却五十弦……
  “回不了头,真的回不了头啊……!”李逍遥的心里蓦然回现出酒剑仙在云中殷勤的嘱咐。
  “逍遥,魔兽肆虐天下,我修道中人实在难以袖手旁观。君子云:知其不可而为之。虽然我们不是魔兽的对手,但,这千年万年的道行来自于天地就让它再回归天地吧。为了苍天永青大地常碧,我们蜀山会尽力,去拼这最后一仗!
  逍遥……答应我,你要执掌蜀山,要保存人间最后一丝希望……”
  
  于是,长江咆哮,黄河奔腾。无数道清流跟浊浪如天河般在空中交会,大地间积累万年一道道山泉小溪河流湖泊的水的精华流向天际,在长天里汪洋澎湃,然后,在水影之中,醉眼度世的酒剑仙凝重的面容慢慢扩散。天地间微微一道毫光,紧接着如盘古初开般的天地大震。
  在大震中,天河倾泻了,吸取了长江黄河大地上所有水系的天水,搀杂着酒剑仙散落其中的千年道行精华,倾城而下!
  那一刻,水已成酒。
  那是酒剑仙的最后一击,祭起长江水,黄河浪崩溃自身以水化酒的——绝——世——酒——神——!!!
  
  立杀火魔旱魈!
  
  而轩辕剑仙的飘渺元神,这时已经越扩越大。从蜀山,到川中,到江南,到塞北,到整个大地。象一张包容天地的网,一团涵被苍生的雾,一朵绵延连络的白莲!
  这朵白莲,开在大地上。
  它慢慢的开谢。白莲谢,土魔兽青羊已昂起的头角也随之被盖了下去!
  搏一个同命相连,拼一个同归于尽!
  轩辕剑仙的元神一日不消融,土魔兽青羊就一日不能出土。
  如此循环下去,直至千古……
  
  李逍遥默然面壁。流年跟流连,此刻只是挥挥手烟消云散。在未来的日子里,他,李逍遥,独立在这面石壁之前,要参透宇宙中最奥妙的生死灭绝玄关。等待有一天,魔兽再度出伏。苍生再度疯狂,他的剑,等待出鞘……
  
  蜀山。
  天高风急,云清月白。
  烈风中,有一只白鹤,飘然飞过九重天去,半天里一声清呖,片羽不沾尘。
  在天与地,云和山的中间,蜀山绝顶。深雪急风陡岩峭壁之上,数株青松郁然挺秀。李忆如就站在青松之上,一袭白衣如雪。她抬着头,看浩茫宇宙如雪,星河在头顶周游变幻,一动不动。
  她的脚下,是曾经咆哮过迷茫过而今回复安宁的大地。
  而她的心里呢,为那个人受过的伤可曾好了吗?
  
  忽然间,一片晶莹的,细碎的雪花飘落下来。飘过她的眼前,飘过她的心底。
  纯均神剑无声出鞘,与此同时,天空有剑啸。那是湛卢神剑的呼啸。
  剑已到,人还会远吗?
  很久很久,忆如终于轻轻的悄悄的低低的一声长叹。
  她抬眼,泪眼婆娑。透过泪水沾染的目光,那熟悉的翩然的模糊的身影。
  就在她身前,就在她心里……
  
  
  (全文完。李逍遥,李忆如,王小虎等人后续的事迹请详见《仙剑奇侠传二》。当传说仍在,伊人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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