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卿 – (一)

　　我叫蕙卿。
　　娘喜欢蕙花，也喜欢楚辞，所以就自楚辞中借了蕙字出来，作我的名字，大约也想应了“蕙质兰心”之意。
　　爹爹是当朝相国，京城内口碑颇佳。他并不因我是女孩儿而轻视我，而是与娘亲一样，对我疼爱有加，甚至还把祖传至宝洞冥神镜传给了我。出闺阁之前，爹娘请来老师，每日教我习琴棋书画，督促我读书识字。我十六岁时，已经有不少官宦人家向爹提亲，其中就有周尚书家。
　　周尚书家与我家是世交，与爹共同在朝为官多年。周公子周赤炎大我两岁，我在幼年时见过他几面，只记得他眉目清朗，但小小的脸上总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严肃，有些怕人。我对他的印象仅止于此，而记忆中最清晰的，是那头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狼。
　　那是一头浑身雪白、高大健硕的狼，皮毛柔软光亮，双眼炯炯有神。据说一次周尚书带年幼的周公子去打猎，周公子贪玩走失被困在山里，遇到几头野狼，大难临头之际，这头白狼现身救了他，众人发现时，这狼身负重伤却依然力护周公子。事后周公子执意要收养它，周尚书本认为狼是险兽，但因此狼灵性十足又是周公子的“恩公”，他又拗不过周公子只好答应，从那时起这狼一直随侍周公子左右，形影不离。
　　虽然听闻它从不伤人，但是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仍免不了害怕，它就站在周公子旁边，周公子叫我过去摸摸它，我却远远观望着，发着抖不敢靠近。它近趋几步，我就后退几步，它大概是了解了我的害怕，坐在离我几尺远的地方歪着头打量我，我对上它的目光，琥珀色的瞳孔中并不见什么兽性，甚至可以说，比起严肃的周公子，它的眼睛里更多了几分和善与谐趣。
　　我本性并不胆怯，看到它的和善也就鼓起勇气靠上去，把手放在它的头上。皮毛的触感异常柔软舒适，它似乎也很喜欢我的抚摸，轻轻把头偎在我身上，温驯地闭上眼睛。
　　“它很喜欢小姐，真难得。”周公子惊讶道。
　　我跪在地上，抱住它的脖子，它回应一般伏贴在我膝盖上，别过头看看周公子，又舒坦地闭上眼睛。这种颇具灵性的默契让我高兴起来，我笑道：
　　“我也很喜欢它。”
　　狼似乎听懂了我的话，抬头盯着我，可能是错觉，我居然从它的眼神中察觉出一丝欣喜。
　　我只见过周公子和他的狼几次，年岁渐大，女儿家见到外人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少。后来听说周尚书家出了事故，周公子溺水后被救起，生死间挣扎过一回之后性情大变；白狼却从此不知去向。
　　待字闺中的女孩儿只能零零碎碎地打听一些消息，多问一句都会被人说闲话。周公子除了性情大换以外别无他碍，那头狼的去向却让我担心了一阵子，据说自这次事故以后它没有再出现过，而周公子也好像对它失去了兴趣，除了偶尔提起过一两次就再未念怀过曾经朝夕相处的伙伴。
　　上门提亲的人很多，其中不乏王公贵族，连定国公温王爷都派人来给他的独子提亲。娘有时假装无意在我面前提起，虽然她总是不露声色，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的开心。随身丫鬟也告诉我，我是京城最有名的千金，被传作才貌双全、温良娴淑、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宜室宜家的大家闺秀。“都争着要娶小姐呢。”我的斥责丝毫不管用，丫鬟们依旧喜欢拿我的亲事打趣。
　　我并不着急嫁人。虽然娘常说女儿家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举案齐眉、相夫教子。我却总觉得嫁了人就意味着我要收起自己天然的性情，成为和娘一样的女人，作男人的附属品。我并不是外人说得那么温婉娴淑，说来可笑，我自幼就对武学有莫大的兴趣，爹给我的洞冥神镜是天地间罕见的神器，可以照出世界一切的本来面目。他说当世妖孽滋生，女儿家虽不必担起除妖大任，却也有责任辨清妖物，警醒世人。而我总想即便是女儿家也该有自己的用处——降妖除魔，女儿家未必不如男人。
　　我背着爹娘偷偷修习武功在府内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侍卫们不敢教我，我只能溜进爹的书房，偷些武学与道法的书来，在花园里舞刀弄剑。
　　院里满满种着娘最爱的蕙花和兰花。每到三月暖春，草长莺飞。一片茵绿间，层层叠叠垂缀着一串串半开的铃铛。
　　记得那日，爹去上朝，娘到庙里上香。我命贴身丫鬟丹霞守在园口，自己则着一袭短衫，挽起青丝，壁缚神镜，手持桃木剑修习道法书上的法术。
　　那日之前，我从来没真正体会到过妖魔鬼怪的存在。我读过山海经，里面的种种奇闻怪物于我，大抵是只留下有趣的印象罢了。
　　我挥舞着手里的桃木剑，絮絮念着道法书上的除妖咒文，剑尖划过一丛兰花时，忽然变得异常沉重。一股淡蓝色的气息游上剑身，缭绕不散，我惊叫一声扔掉剑，那气息悠悠浮上半空，汇成人形，俨然是个媚眼如波、身态轻盈的美貌女子，她倩然一笑，向我飘来，氤氲的双手抚上我的脸。我登时看呆了,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的女子。她的脸离我越来越近，浓重的兰香扑鼻而来，似一股怪力紧紧摄住了我。笑容渐渐迷离，媚波陡转显露饥渴之色，我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已不省人事。
　　娘的声声“蕙儿”将我自幽幽沉沉的暗香中唤醒，看到我睁开眼，她抱住我喜极而泣。
　　“蕙儿！蕙儿醒了！”娘脸上的忧喜轮换告诉我，在我身上发生了了不得的事。
　　“蕙儿！”爹居然也在，更证实了我的想法。
　　“爹爹、娘亲，我……怎么了？”练武习道的事情肯定败露了，我怯怯地问。
　　“蕙儿啊，你差点就被妖精给害死，吓死为娘了。”娘抱紧我，“多亏了赤炎公子，你才保住了性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