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卿 – (六)

　　我以为是他来了，急忙赶过去，却见正堂上坐着一位仙风道骨的长者，两旁是爹、娘、周尚书和周伯母。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我读不懂的复杂表情，周伯母的脸上明显挂着泪痕。
　　眼前一黑，我的第一反应是……赤炎出事了？
　　我勉强站稳，行过礼，战战兢兢坐下，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蕙儿，这位是蜀山的净明长老。”
　　我苍然一笑：“蕙卿见过长老。”
　　净明长老须发皆白，清瘦而矍铄，眉眼神采如同年轻人。他没有答话，只是审视了我一会儿，转而对爹娘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我心中越发紧张，但仍强鼓一口气问道：“蕙儿有何不妥么？”
　　娘怅然一叹，站起来，拉我来到花园，周伯母跟在后面。
　　“蕙儿，我的蕙儿，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在亭子里坐定，娘潸然泪下。
　　“娘？我……难道赤炎他……”
　　周伯母忽然跪在我身前。
　　我大吃一惊：“伯母！这……！”
　　“蕙儿，伯母求你，一定要为赤炎报仇啊！”周伯母声泪俱下。
　　“赤炎他……？”
　　娘扶起泣不成声的周伯母：“蕙儿，娘把本原告诉你。”
　　
　　娘对我讲述所谓“真相”的时候，我的脑中一片空白。那天的阳光很白很刺眼，我要用尽全力才能不让眼里的泪涌出、才能抑制住从心底传来的颤抖。
　　真正的赤炎早就死了，娘说，几年前那次溺水事故中他就已经死了。后来的几年，以周赤炎这个名字活下来的是那头狼，那头白色的狼。它大概从一开始救赤炎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要害死他，混进尚书府。净明长老最近云游到京城，遇到“周赤炎”的时候感觉到了他身上被掩藏得很好的妖气，细查才发现是尚书公子，于是找到周尚书。周尚书从几年前就觉得儿子不对劲：真正的赤炎不理会旁门方术，也不把人妖之防当成一回事，溺水之后竟然会除妖祛魔，简直像是被附身了一样。听了净明长老的话，周尚书恍然大悟，悲愤交加，恨不能斩之而后快。然而清明长老说，这狼妖有千年的修为，法力深不可测，连他单打独斗都毫无胜算，必须先削弱他的妖力，在他最弱的时候降伏才有胜算。
　　“可怜我的赤炎，若是当年……我儿啊……”周伯母拉着我的手抽噎着，眼泪滴在我手背上，冰冷。
　　我呆了好久，脑中重叠着几张脸——儿时见到的周赤炎，成人了的赤炎，有着琥珀色眼珠的白狼……
　　儿时的周赤炎，不苟言笑，小小的脸总是格外严肃。身边总是跟着一头眼神温顺的白狼，如同伙伴，他待那狼极好，那狼也格外温顺。
　　成人了的他，眼角的余光都带着温柔的笑意。拨弦的手指修长白皙。打趣我的时候一脸顽皮的笑，回答我问题的时候却总是无比认真。
　　那白狼有琥珀色的眼珠，眼神是那么的温和，那么的善良。皮毛的触感温暖和煦，他把头贴在我膝盖上，舒服地闭上眼睛。
　　三张脸重叠在一起……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发现。他的眼神和那头让我念念不忘的白狼是一样的呢？连看见我时候的那份欣喜都是一模一样。我日夜盼望着想要与他共度余生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是儿时的那个严肃的男孩？还是带着满脸和风般笑意，轻唱着我从未听过的悲戚之歌的男子？
　　我想我是知道答案的，可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回答自己的勇气。
　　周赤炎，对我来讲不就是那个认真地说“越是看起来好的东西，就越可能是骗人的”的人么？
　　为什么他是妖怪？他那么好，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恨不得让时间就这么停下来。我不愿做依赖男人的女子，但我愿意依赖他，他用情深刻却并不给人压迫感，淡酒一般清冽醉人。
　　越是看起来好的东西，就越可能是骗人的……你……这一切都是在骗我吗？赤炎？赤炎……
　　“娘、周伯母，你们要蕙儿怎么办？”我回过神，艰难地张开嘴。
　　娘黯然别过头去，周伯母支吾道：“蕙儿，伯母求你……助净明长老擒了那妖孽，为民除害，为你赤炎哥哥报仇……。”
　　报仇。周伯母声音里纠结着复杂的情感：悲伤、愤怒、痛苦。她是那么憎恨这个人，并且肯定就是他杀了原来的周赤炎，取代他，为的是相国公子这个位置。
　　可是那狼妖那么喜欢周赤炎，伏在我膝盖上的时候它抬起头看他，然后又看我，满眼欣喜。
　　不，它/他自己说的——“越是看起来好的东西，就越可能是骗人的”。骗人！……骗人的……。
　　可是就算是被骗，我是那么开心，那么幸福，不好吗？假的吗？像梦一样总要醒的吗？
　　“他……在哪里？”
　　“你伯父支他去送些东西，今晚便回。”周伯母神色恐惧，“蕙卿，伯父伯母求你了，赤炎既然已经不在，我们也就不剩下什么了，但求为他抱了仇，让那妖怪有应得的下场，以告慰我儿在天之灵”
　　“伯母……蕙儿有些头痛，今夜容蕙儿先想想，行么？”我终于没有哭出来。
　　娘怜爱地搂住我，轻抚我的背：“周夫人，蕙儿一时难以接受，但她是深明大义的孩子，容她想一想，今晚你就先和周尚书避出去，那妖孽也不能怎样。”
　　周伯母黯然点头。那晚我和爹娘送客的时候，每个人都沉默着，周尚书和周伯母神情恍惚，他们看我的眼神理有期待、有落寞、有悲哀，让我无法喘息。